初禾

31

明明知道三日月不可能出现在这里，鹤丸还是忍不住痴迷于琉璃上的幻象。

三日月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，为了不放弃心中那一点点希望，他一直忍着不去想，然而现在被情景所触动，极大的感官刺激下，竟然有些分不清真实和幻影。

 

镜中的三日月微笑着朝他伸出手，鹤丸有点迷茫地伸手去触碰，将手掌贴到冰面上去，那样就好像能够触碰到三日月一样。

就算是幻象又如何，自己真的非常非常想见他。好脾气的他，大度的他，漂亮的他，心思百转回肠的他，摸不清楚的他……这么长时间下来，鹤丸已经习惯了有三日月在身边，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，那样的日子，竟忽然不敢去想。

 

宽大雪白的外套被风鼓得纷飞，鹤丸闭上眼睛，他觉得镜中的三日月在和他说话，仍然是那种轻柔的声音，有点蛊惑人心的魅力，飘飘渺渺的似幻如梦。

 

“三日月，我不想你离开……”

睫毛遮住了双眼，鹤丸终于说出那句深藏在心底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话。

一个人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，他的记忆中只有不断地漂泊，不断的被转让，周而复始。

他向来，甚至引以为傲的洒脱性格，原来只不过是没有遇到真正想去爱惜的事物。

 

气温已经降到极点，如果再这样下去，就算是刀剑也会承受不住。

鹤丸不忍心放弃这里，风雪和交错的光影似乎具有催眠的作用，让他永远沉睡在梦境里。

可是他却不是容易被迷惑的人，迷离的意识中恍惚觉得自己不能停在这里，必须去寻找……他必须寻找三日月。

 

凭借着这点意识，鹤丸艰难地抬起手，抓到衣袖上，拼了命地去捏胳膊上的伤口！

揪心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，他知道不能再去看那些镜面，翻身靠在上面慢慢地滑坐下去。血顺着衣袖蜿蜒着流了一地。

 

鹤丸咬咬牙，努力站起来，却看到四周的琉璃上又出现了那些幻影，蛊惑地朝他微笑。

“走开！”鹤丸刷地拔出刀，反手像琉璃上砍去。

他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蛊惑的人，

他不知道自己往那上面砍了多少刀，头很痛，但他知道决不能停下。

一定不能再这里停下脚步，自己需要的并不是幻象，而是真真切切的三日月！

 

随着刀刃的劈砍，镜面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，随后裂纹树枝展叶般地蔓延到整个琉璃，上面的幻影随即消失，数百米高如擎天的琉璃马上就要倒塌！

 

鹤丸收起刀刃，左右快速视察了一下，果断选择一条路飞快地跑开，只听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，刚刚那个地方已经被巨大的冰块淹埋。

鹤丸累得气喘吁吁，忍不住停下脚步扶住膝盖休息，却只听一个声音叫他——

“鹤！”

 

鹤丸睁大了眼睛，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，呆呆地望着地面，都没反应过去去巡查。

 

“鹤，你不要紧吧！”蓝衣服的漂亮男人出现在身旁，双手扶住他的肩膀，“清醒一点！”

 

“我一直都很清醒。”鹤丸呼了口气，抬起眼睛，忍不住笑出声来，想说的那些话全都忘记了，最后汇成一句话被用尽全力地吼出来：“三日月你这个家伙你没死啊？！”

“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……”三日月苦笑，终究也松了口气，“还好你也没事，吓死我了。”

“你也有被吓到的时候。”鹤丸揪住三日月的衣领把他推靠在琉璃上，“到现在我才知道，论吓人程度，我是一点都不如你！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三日月就势抱住鹤丸，鹤丸一愣，终于也抬起手，无声无息地抱住了他，怎么都不愿意松手。

 

倒塌的声音还在继续，一面琉璃的倒塌引起了连锁反应，再过不久，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残骸。两人还是得继续往前跑，绝不能在这里停下。

三日月什么事情都没有，鹤丸一颗心总算落了地，觉得有无比的力气去破解这座迷宫。

三日月边跑边笑：“鹤真是太暴力了，那么大的琉璃说砍就砍。”

“我这是果决好吗，不然我就出不来了！”

三日月道：“这岛的地理位置奇特，琉璃阵绝不是偶然形成，很有一种魔性，特殊条件下似乎能幻化出心底最深的执念。”

 

鹤丸脱口而出：“你也碰到了这种情况了？你看到的是谁？”

“鹤，执念并非只是人，一件事，一段回忆，甚至一个物品都有可能。”三日月不紧不慢地道，“怎么你竟然也有执念吗，竟然还是一个人？谁呢？”

 

这语气中明显带着笑意，如果不是在奔跑，鹤丸很想揍他。

“我怎么啦，有思想的东西都会有执念啊，我才不告诉你。”

“好啊，那我也不告诉你。”

 

这简直就像在斗嘴，鹤丸觉得有点幼稚，但是又有一种特别让人开心的心思在心底萌发。

鹤丸笑道：“等一切平定下来，我再告诉你如果？”

“哈哈哈，甚好甚好，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
 

身后不断有琉璃倒塌，但是再也不用担心。这个场景似曾相识，在镰仓的某个夜晚，鹤丸也曾和三日月这样奔跑，离开梦魇一般的北条家。

谁也不知道从那以后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，过往如走马灯一样在鹤丸的脑海中旋转，鹤丸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在意三日月，他不太愿意纠结固执地去想一些事情，然而现在那种心情越发地呼之欲出，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这样不受控制。他想要大声地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正式地说出来，他喜欢三日月宗近，他想要和他在一起！

 

拐过不知多少岔路，再次转过一面琉璃，眼前豁然开朗——

低矮的山峦无穷无尽地绵延数千里，海水倒灌进之间的洼地中，与冰川交融。万里冰封的世界，就像传说中北欧神话里的巨人国度。

 

沿着一条海河前行，歇歇停停地走了一些时日，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。

三日月奇道：“刚才那个好像是萤丸？”

“我感觉也是，他还真到这岛上来啦。”

 

说话间那身影似乎也认出了两人，又退回来朝鹤丸这边跑来，果然是萤丸。

“你们竟然破了心魔幻境，挺不一般嘛！”

“你是说那几面破镜子吗？”鹤丸就使劲儿捏他脸。

萤丸挺喜欢鹤丸的为人，当然不是有意陷害他们，“别，别误会，我也是登岛后才知道那些琉璃竟然那么厉害的。”萤丸拿刀柄敲到鹤丸手上，往旁边跳开。

鹤丸还是不满，“反正你不说一声就先跑了，真是不厚道。”

 

“哈哈哈。”三日月笑得大度，关心地问萤丸：“看来你在这岛上生活一段时间了，是和那名铸剑师成为朋友了吗？”

一听这话萤丸就嘴角抽搐：“我和那家伙才不是朋友，你们可能不相信，他竟然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！”

无巧不成书，这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。萤丸想怪不得怎么都找不到他，原来躲到这破岛上来安身立命了，还真有他的风格。

 

萤丸带着三日月和鹤丸去找铸剑师，期间他还有点踌躇。

萤丸说他很了解铸剑师，这个性格懒散的人未必能帮他们，或者说肯定不能帮，但既然来了，还是去看看好了。

 

走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平坦之地，背风面海，特别舒适。

“真的要拜托他这种事吗……”萤丸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嘀咕着看了鹤丸一眼，又看看三日月，心情复杂地把铸剑师叫了出来。

 

见到本人，三日月和鹤丸都有点惊讶。

只见这位传说中的铸剑师长着一头蓝紫色的短发，凌乱不羁地翘立着；一身黑的修身衣裤有种低调的张扬，却架着一副眼镜，给他增添了一些慵懒之气。

还以为传说中，尤其是传说中住在世外的高人，一定会是白衣飘飘淡漠沉静，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样子。

 

三日月低下头偷偷跟鹤丸说：“跟他比起来我倒觉得你更像铸剑师，只要你不说话。”

“什么叫我不说话啊！”

 

“你们好啊。”那人开始打招呼，声音也是慵慵懒懒，“我是明石国行，听亲爱的萤丸说，你们要复活刀剑？”

三日月和鹤丸分别作了介绍，明石惊奇地：“三日月宗近大驾光临本地我都兴奋了。可是，起死回生这种事，你们真的要实现它？”

 

鹤丸心想三日月宗近为了进你这岛差点就挂掉了，说道：“有什么危险吗？”

“那倒没有，只不过我已经很久都不干这个了，因为太麻烦了，我躲到这个岛上也是为此。”

明石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，两人都有点为难。萤丸道：“你们也看到了，这家伙就是这么散漫，还是放弃吧。”

 

“大概不会放弃。”

一个冷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，鹤丸转过头，果然看到了那个打死他都不想见到的，唯一让他从心底深处感到恐惧的人——

鬼丸国纲，他什么时候也跑这岛上来了！他不应该在为北条办事，或者说不是应该在大肆屠杀吗！怎么还会有心情到岛上来，或者，他是怎么知道这里的？

 

远离大陆，传说中的小岛上，此刻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，三日月，铸剑师，萤丸，以及鬼丸……鹤丸忽然觉得这种情况很异样。

 

“三日月……”鹤丸咬了咬下唇，刚想说什么，就听三日月道：“无论如何，都还是想试一试。”

明石扶住额头，为难地：“哎，你知道复活一把刀剑有多麻烦吗？”

“为了能让他复活，我一直在不断寻找各种各样的办法。明石国行，拜托了，请你一定要帮助我。”

明石想了想，“既然这样的话，那么三日月，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。”

 

“明石！”萤丸眉头紧皱，似乎不满他将要做出的决定。

三日月点头，“请说，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。”

“好，我就喜欢你这种爽快的刀。”明石笑笑，“很久以前我曾欠下一个人情，一直不知道如何回报，今天你就帮我还了吧。以你的能力，的确可以办到。”

 

“不要，明石，这不公平——”

明石拉住想要冲上前的萤丸，他知道萤丸实在太过爱憎分明，可是有些事不是情绪所能左右的。

 

同时他望向三日月——

“很简单，你只要把鹤丸国永交给鬼丸就行了。”

鹤丸睁大了眼睛，一时之间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 

四周寂静，似乎都在等待一个答案，天高海阔之间却只剩下窒息的压抑。

三日月一贯都是从容自若的，好像没有任何事情使他痛苦，然而此时他的表情非常哀伤。他闭了闭眼睛，似乎不想把这难得表现出来的情绪泄露。

 

鹤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，他似乎不能跑开，因为只要一跑开，就像输掉了什么似的。

他还是想要去相信身旁的那个人。

可是他觉得一直触碰着自己手的那抹温度慢慢离开了。

 

鹤丸茫然地看向三日月，“三日月，你不可以……”

“我可以。”